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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楼  发表于: 2024-11-16 15:56

[古典]品花宝鉴(全)-7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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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颜仲清婆心侠气田春航傲骨痴情

话说袁夫人自华府回来,到家已晚,换了衣服,卸了花钿,便与子云说起所
行的令,并将婢女们的也说了,子云连声说好。

后来瞒了他夫人,把这十六个令刻了出来,分作二等:夫人小姐行的十个为
上令,婢女们的六个为下令,作了题,题了好些诗,不过没有注出姓名来。因第
一个令是群鸦噪凤,后有这些婢女们搅闹,就取名为群鸦噪凤令。外人见了,都
传为美谈。

及至袁夫人知道,已经传遍,也无可如何了。

光阴甚快,不觉已至仲春。如今要特说一个人的行事,也是此书中紧要人。

你道是谁?前回书中,萧次贤说有两封情书的灯谜,被人打去了,可惜没有
问得这人姓名。原来这人姓田,名春航,号湘帆,年二十三岁。也是金陵人,却
寄居扬州。自幼失怙。母张氏,名门世族,淹通经史。二十五岁上生了春航,二
十八岁上,春航之父田浩中了进士,即殁于京师。这田夫人苦节抚孤,教养兼任,
幸藉其兄张桐孙太守不时周济。这春航的学问,多半得于母教。幼有凤毛之誉,
长夸骏骨之奇。十三岁进了学,十八岁中了副举。

生得一貌堂堂,朗如玉山,清如秋水。情性则蕴藉风流,胸襟则卓荦潇洒。

在庠序时,人就谓其鸡群鹤立。但时运未来,三试不中。

娶妻颜氏,德容兼备,是个广文先生之女,与春航琴瑟和谐。

去年正月内,田夫人见其子困守乡园,终非长策;且当年其夫的同榜进士,
如今置身青云者也不少,遂令春航游学京师,命一老家人田安随了。□被出门,
先到杭州,后到苏州,两处的年谊故旧,几个当道显贵,共相帮扶。春航在那两
处,勾留了半年,诗文著作传抄殆遍。时下谓其可与侯太史、屈大令争名,因此
囊橐充盈,黄自满箧。不消说题花载酒,访翠眠香,几至乐而忘返。及接了他太
夫人的手谕,催其速行进京,春航不得已,即择日起身。先寄了千金回家,又收
了两个俊仆,裘马辉煌,妓女饯行,狎客祖道。一路上风花诗酒,游目骋怀,好
不有兴。

复绕道而行,东瞻泰岱,西谒华山,直到十一月底才到京,寓居城南宏济寺,
就与高品前后隔院住着。一切同乡年谊,未暇探访,独自一人,日日在酒楼戏馆,
作乐陶情。幸亏此地的妓女生得不好,扎着两条裤腿,插着满头纸花,挺着胸脯,
肠肥脑满,粉面油头;吃葱蒜,喝烧刀,热炕暖似阳台,秘戏劳于校猎,把春航
女色之心,收拾得干干净净。见唱戏的相公,却好似南边,便专心致力的听戏。

又不听昆腔,倒爱听乱弹,因此被几个下作的相公迷祝春航这片情,真似个
散钱满地,毫无贯串。且系心慈面热,只要人待得他好,他就将这人当作宝贝一
样,断不肯割爱。到京数月,倒也没有干过一件正事,天天带着几个相公,吃喝
之外,还要做衣服,买玩器,随分子。

春航这点囊橐,那里经得大闹,过了年,竟花得干净了。后来就尽当衣服,
衣服将要当完,这些相公有些看得出他的光景来,渐渐的与他疏远。这春航是个
胸襟阔大的人,却也毫不介意。

田安虽常苦谏,他那里肯听,还是一样的苦中寻乐。他预先存着一个主意,
是「财尽而交绝」的一句,若能乐得一天,算一天,实在到水尽山穷时,方肯歇
手。此时高品与春航已经认识。

日夕聚在一处,甚为莫逆。高品也常于谑浪之中,寓些规劝之意。春航口虽
唯唯,而心实不以为然,倒反要拉了高品出去,高品也应酬了几回。高品现在刑
部候补七品小京官,一切车马服饰,外面应酬也就不易,所以不能如春航这样。

而且他又不喜欢他那些相公,说他所爱的一班不好,春航不服。及见了李玉
林来看高品,那一种娟媚韶秀的丰致,比蓉官等似要好些,便此心自讼了几日。

一日,高品过来,适值春航吃饭,青蔬半碟,白饭一盂。

苍头小子,侍立两旁。那一个俊俏大跟班早巳走了,春航谈笑从容,恬然自
适。高品道:「自待如此之薄,而待人又如此之厚,我看你不及小旦多矣。」春
航骤然听了,当是高品奚落他,又知他是诙谐惯的,也不介意,问道:「何以见
得呢?」高品道:「看你现在的服食起居,那一样及得小旦,何于人有情,于己
忘情若此。且吾兄景况,我已深知,也不过与我高卓然伯仲之间。就算慷慨性成,
挥霍贯了,然亦不犯着以有用之黄金,填无底之粪窖。请问吾兄进京来,是干功
名的,还是闹小旦的?题花载酒,只可偶然,要像足下之忘身舍命。刻苦劳神,
只怕黄龙洞未会歃血之盟;白兔园早受噬脐之害。此余所不解也。」

春航哑然一笑道:「我始以阁下为达人,今听你这些话,你尚未达。你谈二
十年书,连性理二字都不解,也来论白道黑,我替你说了。」高品道:「倒要请
教。」春航道:「真实无妄便是诚,自诚而明便是性。有一分假处,有一分虚处,
便不得谓诚了。」高品道:「自然。难道真实无妄,指闹相公的么?」

春航道:「纵横十万里,上下五千年,那有比相公好的东西?不爱相公,这
等人也不足比数了。若说爱相公有一分假处,此人便通身是假的。于此而不用吾
真,恶乎用吾真?既爱相公有一分虚处,此人便通身是虚的,于此而不用吾实,
恶乎用吾实?况性即理,理即天,不安其性,何处索理?不得其理,何处言天。

造物既费大气力生了这些相公,是造物于相公不为不厚。造物尚于相公不辞
劳苦,一一布置如此面貌,如此眉目,如此肌肤身体,如此巧笑工颦,娇柔宛转,
若不要人爱他,何不生于大荒之世,广漠之间,与世隔绝,一任风烟磨灭,使人
世不知有此等美人,不亦省了许多事么?既不许他投闲置散,而必聚于京华冠盖
之地,是造物之心,必欲使缙绅先生及海内知名之士品题品题,赏识赏识,庶不
埋没这片苦心。譬如时花美女,皎月纤云,奇书名圃,一切极美的玩好,是无人
不好的,往往不能聚在一处,得了一样已足快心。只有相公如时花,却非草木;
如美玉。

不假铅华;如皎月纤云,却又可接而可玩;如奇书名画,却又能语而能言;
如极精极美的玩好,却又有千娇百媚的变态出来。失一相公,得古今之美物,不
足为奇;得一相公,失古今之美物,不必介意。《孟子》云:「人少则慕父母,
知好色则慕少艾,仕则慕君。‘我辈—介青衿,无从上圣主贤臣之颂;而吴天燕
地,定省既虚;惟少艾二宇,圣贤于数千载前已派定我们思慕的了。就是圣贤亦
何常不是过来人,不然,那能说得如此精切?我最不解今人好女色则以为常,好
男色则以为异,究竟色就是了,又何必分出男女来?好女而不好男,终是好淫,
而非好色。彼既好淫,便不论色。若既重色,自不敢淫。又最不解的是财色二字
并重。

既爱人之色,而又吝已之财。以烂臭之粪土,换奇香之宝花,孰轻孰重?卓
然当能辨之。「高品听了这一席话,却也无处可驳。便道:」情之所钟,正在我
辈,难道我是不通人道的么?所以劝你者,以君床头金尽,我又无囊可解。足下
将来,虽能封到荥阳郡公,恐此辈中,竞无国夫人。乌巾少年,纵驰名于酒肆。
而鹑衣小丐,恐忽饿于花街。窃恐为郑元和所笑耳。「春航笑道:」大丈夫岂与
守钱虏同日语?自我得之,自我失之,亦复何憾?「二人正讲得热闹,忽见高品
的下人来说:」颜少爷来拜老爷。「高品即出去,到了自己屋里,见了仲清坐下,
问有好几日不见,仲清道:」自从灯节逛灯之后,便着了凉,病了好几日,已有
半个多月不曾出门,在家也闷。「就说起灯节晚上南湘的醉态来,高品笑道:」
那一天我也在坐,也醉得了不得了。我是乘间脱逃,不然也要波及无辜,难道去
向酒糟头索命么?「于是大家又讲起怡园的灯,与那些灯谜来。高品道:」有两
个好灯谜,是两封情书:一封是花名,一封是药名,都被我们同庙住的一位叫田
湘帆打着了,真是好心思。「仲清听得湘帆二字,便想起去年酒楼赏雪那个题词
少年,款是湘帆,便问高品道:」这湘帆怎样的人?「高品道:」也是我辈。我
去年对你说过的:样样精致,是个精品。如今是样样精光了。「仲清笑问:」怎
样?

「高品便将他方才的议论,与到京所为的事,一一说了。又道:」此人却真
可惜,才貌双全,胸襟阔大,就是爱闹,太无收束。他也是你们金陵人,此时住
家扬州。

他说他的夫人母家姓颜,或者是你的本家,你何不会会他?「

仲清道:「也好。你为我先容。」高品即同了仲清进去,仲清先已望见一个
少年,神光似玉,宝气如珠,可不就是去年酒楼上所见的?高品与他们介绍了。

春航见了仲清,也觉面熟。

仲清说起去年在酒楼见了那首词,倾倒至今,真恨相见之晚。春航也想起那
日相见,便彼此说些仰慕的话。仲清把他的家世细细问了一遍,始知春航的泰山,
果是他的本家叔父。不过仲清在京久了,所以不知这门亲戚。二人说的意气相投,
又系亲戚,已十分相契,后来便谈起肺腑来。仲清见春航去年服饰何等华美,如
今已不似从前,再想高品的话说他精光,一无所有,也不知他所阔的是些什么人?

便问道:「闻足下颇有狎优之癖,但不知赏识的那几个?可能不负品题否?」
高品接口道:「他的赏识,与人不同,我说给你听:」咭咭咯咯梆子腔,咿咿哑
哑唱二簧。裤花白似秋云薄,上得巫山屁亦香。「

仲清大笑,春航涨红了脸说道:「放屁!你这个屁,倒有些香。只可惜白香
山那句好诗,夹在你那三个屁里头。」仲清笑道:「说正经话,吾兄赏识的到底
是谁?」春航道:「各部名花,我未曾全览,想亦妍媸不等。我也不过逢扬作戏,
所谓未能免俗,聊复尔尔。大约诸名班中,要推登春的玉美、全福的翠宝,其余
联珠的蓉官,也还可以,想都是有目共赏的。」

仲清笑了一笑道:「叶公好龙,未见真龙;郑人梦鹿,终是假鹿。湘帆可惜
有闹相公之名,无闹相公之实。天下相公出在京城,京城相公聚在联锦班。史竹
君的《曲台花逊,品题最允,如袁宝珠、苏蕙芳等方配称名花,而且诗词书画无
一不佳,直可作我辈良友。若翠宝、玉美等,不过狐媚迎人,蛾眉善妒,视钱财
为性命,以衣服作交情,今日迎新,明朝弃旧,湘帆何其孟浪用情若此?」春航
听了,半晌不语,俯首而思。仲清道:「足下莫非懊悔赏识错了么?」春航道:
「这有什么错不错,原是一时寄兴;况且各人赏识不同。大凡赏识两字,须要自
己做出眼力来,不必随声附和。此辈中倒不必要他充斯文,一充斯文转恐失之造
作,倒不妨有相公习气,方是天真烂漫。我如得志,便不惜黄金十万,起金屋数
重,轻裙长袖侍于前,粉白黛绿居于后,伺候我数年,然后将这班善男信女,配
做了玉瑟瑶琴,还了普天下八万三千大心愿,成了个欢喜世界,我便如弥勒一笑,
永不合口,岂不快活?」高品道:「你那金屋中,我必要送你副对子,」即念道
:月明瑶岛三千里,人在蓬莱第一峰。春航道:「这副对子,也题得不切。」高
品道:「切得很,上联切你的粉白黛绿,下联切你的长袖轻裙。」仲清、春航都
不甚解。高品道:「有了这副对子,人才知道他这金屋中,前面要开棚子,后面
要开窑子。」仲清大笑。春航道:「你搁起那贫嘴。」三人谈笑了半日,仲清回
去,与王恂说起春航与他有亲,就是去年酒楼题词的少年,果然才貌双全,但志
愿太奢,流而忘返。迟了几日,又去看望春航,一连几次,总未晤及。春航竟闹
得不堪回首。仲清怜其才,欲成全他,闻他窘得不堪,便张罗了二百两银子,写
了一封书,说闻其旅况不佳,少助买花之费,原是试他的心的。春航大喜,回书
谢了,便又乐了十数天,依然空手。前日所赎的当,仍又当了。仲清闻知,甚为
叹息。

一日,春航又在戏园看戏,却看的是联珠班。一个人冷冷落落的,在下场门
背暗的地方坐了。看见蓉官的戏,心上便又喜欢。正看到得意处,忽见前面一张
桌子,来了一个三十来岁胖子,反穿着草上霜,同着一个二十几岁伶伶俐俐的人
坐下,背后站着一个跟班。那胖子是一口京话,那一个是南边人,原来就是富三
与魏聘才。不多一刻,蓉官卸了妆,已坐在对面楼上,与一个少年说话。下来又
在楼下坐了一会,即走到这边来,一路路请安照应人。

忽然看见前面桌上那两个,便抢步上来,照应了,就坐在中间。春航如今的
衣服,大非从前可比,不过剩了家常所穿的几件旧衣,又坐在背暗处;越觉得颜
色黯淡,并不见蓉官过来照应他。只听得蓉官说道:「二老爷,昨日有人很感你
的情。」

那胖子道:「是谁?」蓉官道:「联锦班的二喜,说你很疼他,给他好些东
西,在你家住了一夜,有没有?」那胖子道:「我倒不认识他。那日魏老爷同他
进城喝了几钟酒,天晚了,出不了城,就留他住下。早上逛了庙,他要买了几样
零碎东西,就出去的。这二喜倒罢了,肯巴结。」蓉官道:「此刻是尽讲究巴结
了。我们的师傅不好,当年教戏时,就没有教会巴结。」

那个后生,将手搭在蓉官肩上道:「你也只要会巴结,富三老爷难道还不爱
你么?」蓉官道:「我说过不会巴结。要不然你教我,我就拜你做师傅。你怎样
教我,我就怎样学你。」那后生一面笑,一面把他脸上拧了一把。蓉官一回头,
见了春航,却把眼睛一低,又扑转来一注,却又别转了头。半晌又回转来,上上
下下,把春航一看,像要招呼又止住的光景。春航心里颇疑,想道:「难道他看
不清?此时仲春,人还穿着小中毛,春航已是一身棉衣。且这几日阴雨连绵,地
下难走,又坐不起车。

靴子也沾了些泥,迥非从前的模样。蓉官因此骇异,心里也想道:边分明是
田老爷,怎么穷了?冷冷清清的一人坐着。意欲过去照应,又恐不是。及仔细看
清了,才过去请了一个安,坐下,倒说了好一会话。富三却不留心,聘才见了,
便扯扯富三的衣裳,道:「你瞧,蓉官倒巴结那个人,难道这种人,倒有什么巴
结处么?」富三道:「那也难说的。」蓉官辞了春航,又到富三处来。聘才笑向
蓉官道:「好阔老斗。」蓉官脸上一红,道:「他真阔过来。他倒从没有欠人的
开发,要人替担帐。」

少停,富三等即带了蓉官,又叫了一个相公出去了。

天又濛濛的下起细雨来,春航也无心再看,付了戏钱。出得门来,地下已滑
得似油一样。不多几时,只见全福班的翠宝坐着车,劈面过来,见了他,扭转了
头,竟过去了。春航心里颇为不乐,只得低着头,慢慢找那干的地方。

谁料这街道窄小,车马又多,那里还有干土?前面又有一个大骡车,下了帘
子,车沿上坐着个人,与一个赶车的如飞的冲过来。道路又窄,已到春航面前,
那骡子把头一昂,已碰着春航的肩,春航一闪踏了个滑,站立不牢,栽了一交。

这一交倒也栽得凑巧,就沾了一身烂泥,脸上却没有沾着。车内人见了,唬
了一大跳,忙把帘子掀起,探出身子来,莺声呖呖道:「快拉住了牲口,搀起那
入来。」

赶车的早巳跳下来,把牲口勒住了,跟班的也下来,扶起春航。春航又羞又
怒,将要骂那车夫,只见那坐车的,陪着满面笑,从车中探出身子,说道:「受
惊了!

澄车的不好,照应不到,污了衣裳怎么好?「即把赶车的骂了几句。

春航一见,原来是个绝色的相公,就有一片灵光,从车内飞出来,把自己眼
光罩住,那一腔怒气,不知消到何处去了。

只见那相公生得如冰雪抟成,琼瑶琢就,韵中生韵,香外含香。

正似明月梨花,一身缟素;恰称兰心蕙质,竟体清芬。春航看得呆了,安得
有卢家郁金堂,石家锦步幛置此佳人,就把五百年的冤孽,三千劫的魔障,尽跌
了出来,也忘了自己辱在泥涂,即笑盈盈的把两只泥手,扶着车沿说道:「不妨,
不妨,这是我自不小心,偶然失足,衣服都是旧的,污了不足惜,幸勿有扰尊意。」

说罢在旁连连拱手,道:「请罢,请罢。」那相公重又露出半个身子,陪了
多少不是而去。春航只管立着,看这车去远了,方转过身来行路。人见了,掩口
而笑。

春航拖泥带水的,一步步走回庙中,恰懊悔不曾问得那一班的小旦。进了庙
门,就把衣裳脱下,交田安收拾,换去泥靴,身上只穿了一件夹袄,来到高品屋
里坐下。高品见他身上不穿袍子,且下雨寒冷,便问他何以不多穿件衣服?春航
答以被雨沾湿,叫田安烤去了。高品即于衣包内,取出一件袍子与他穿了。春航
即坐下说道:「我今日虽然跌了一交,沾了些泥,但这一交实在跌得有趣。闹了
两个多月的相公,不及这一交受用。

天假奇缘,得逢绝代,就跌死了也不作怨鬼。「高品笑道:」说些什么鬼话?

「春航就将看见的相公说了一遍,高品道:」我倒替你做章《诗经》念给你
听。

「随念道:其雨其雨,梨园之东。有美一人,其车既攻。匪车之攻,胡为乎
泥中?

赋也。

春航笑着,又将那相公的相貌衣裳,连那骡子车围的颜色都说了,问道:
「你可识得是那一班的相公?」高品想了一会道:「据你说来,不是陆素兰,就
是金漱芳,不然就是袁宝珠。」

春航道:「金漱芳在联殊班,我见过他的戏,生得瘦瘦儿的,不是。至于陆
素兰、袁宝珠我却不认得,不知到底是谁?」高品道:「袁宝珠是不大穿素色衣
裳的。你说这光景,也不大很像陆素兰。要不然是苏蕙芳,不错的,定是苏媚香,
那真是冰壶秋月,清绝无尘,生得不肥不瘦,一个鸡子脸儿,常穿件素色衣裳,
在联锦班。史竹君定他是第二名。」春航道:「尚是第二名,第一名是谁?难道
还有比他好的么?」高品道:「第一名是衰宝珠,过两天开沟的时候,你就看见
了。」春航道:「为什么?」高品道:「见第二名相公,已经跌在车辙里,见第
一名相公,不要倒在沟里么?」春航只管的笑,犹细细的把那相公摹想,想了一
会,那相貌声音,丰神情韵,便宛然一辆大骡车,那相公坐在面前,便不言不语
的傻笑。就在高品处吃了晚饭,直讲到三更天,才各安寝。

次日天晴了,春航绝早起来,把衣裳晒晾干了,刷净了泥,换了一双靴子,
心里想去听戏,又苦于无资,竟无可典之物。

想着田安尚有几件衣服,便走到田安房里,却不见他,也等不及他来,打开
了他的衣包,见有件茧绸皮袍,包在里面,便拿了出来,叫那小使张和去当了,
倒有六吊钱,心中大喜。饭也不吃,一连看了五天联锦班,才见着那个相公一面。

看他唱了一出《独占》,访问他的姓名,却正是苏蕙芳。

蕙芳偶在春航身边走过,认得是前日跌在泥里那一位,又见他衣裳一身斑点,
未免一笑,但不好意思来照应他。春航见蕙芳对他一笑,便如逢玉女投壶,天公
开口,便喜欢得说不出来。千思万想,可借不能叫他一回。又看他这样局面,似
乎不肯轻易陪酒,断非纸条飞去随叫随来的光景。不得主意,日间咨嗟太息,晚
上梦魂颠倒,看看将要害相思病了。再经田安进来琐碎,又说当了他的衣裳,他
要留着做什么的。又说煤米全无,铺内因前帐未还,不肯再赊。和尚房钱催逼,
明日准要。

春航只当不听见,在炕上和衣卧了,心里只想着蕙劳。田安出去,嘴里却不
住咕咕噜噜的抱怨,春航也有些踌躇。

但生平没有求人,今日去向谁借贷?且到京两三月了,也没有去拜望一个同
乡亲友,此时怎样去问人告借?忽又想起颜仲清,前日一面之交,居然就赠银二
百两,况且并未向他商量,这人真是今人中之古人。想他也不是为那点葭孚之谊,
必定知我的肺腑,看来还可与他商量商量。

过了一夜,次早写了一封书,也不明说,隐隐约约似要乞援的话,命张和送
去。春航在家盼望佳音,少顷张和回来,却是空手,连回书也没有,说道:「他
们门上说,颜少爷知道了,就送回信来。」春航想他必定打算银子,吃了饭,候
了一会。

忽见颜仲清着人来,来人手里拿上一轴画,说:「我们少爷,给老爷请安。

这轴画请老爷题一题,叫小的候着带了回去。「

春航听了,不知何意,又不见有回信,只得打开画来一看,是唐六如画的郑
元和小像,鹑衣百结,在风雪中乞食的模样。春航知道奚落他,不觉大怒,两颊
通红,然也不便对着来人发作,只得说道:「你在外边候一候,我即刻就题。」

来人出去,春航气忿忿的把画摊在桌上,见上面已题了两首七言绝句,款是
剑潭题。诗是:王孙乞食淮阴日,伍相奇穷水濑时。

此是英雄千古厄,岂同飘泊狭邪儿?

鹑衣百结破羊裘,高唱莲花未解羞。

若使妖姬无烈性,此生终老不回头。

春航心里想道:「他虽骂得刻毒,但理却不错,怎样的来翻他」便略略构思,
题起笔来,一挥而就,写道:欲使蛾眉成义侠,忍教骏骨暂支离。

此中天早安排定,不是情人不易知。

盖世才华信不虚,风流犹见敝衣余。

五陵年少休相薄,后日功名若个如。

落了款,用了印章,卷好交与来人。春航气闷,又独自出外去了。

来人回去,将画送上,仲清与王恂同看,见这两首诗虽是强词夺理,但其志
可见,未免可惜了一番。仲清原想把这两首诗去感化他,谁想倒激怒了他。又听
来人说,他光景更为狼狈。

据他的跟班讲,今日已断了炊,不能举火。仲清与王恂皆为叹息,仲清道:
「这样看来,此人真是‘我心匪石,不可转矣。’奈何!奈何!」王恂道:「你
前日送他二百金,不上半月,竟已化为乌有。这人这样行为,就再送给他二百金,
也是无济于事。除非要将徐度香的家私分一半与他,才够他挥霍。但人到断炊,
也不成件事了。依我想,我们如今再帮他百金,存在卓然处,教他相机行事,慢
慢点化他。或者凭卓然那张嘴,倒还劝得转他,也未可知。仲清亦以为然。王恂
即备了百金,交与仲清送至高品处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第十三回两心巧印巨眼深情一味歪缠淫魔色鬼

话说仲清激怒春航之后,即将王恂所备之百金送至高品处,为春航薪水之费。

春航闷坐了两日,米煤催逼,告贷无门。经高品款留,只得暂时寄食。

一日,用了饭,高品拜客去了,春航即到戏园来,一心想着苏蕙芳,又没有
钱听戏,只好站在戏园门口,候着那蕙芳出进。将到开戏时候,果然见蕙芳坐了
车,到门口下来,偏偏有一群人进来看戏,一挤把春航挤在背后,却彼此不能照
面。春航心里甚恨,急把身子挤出来,蕙芳已进去了,只得呆呆的不动,候他出
来。却又看见了许多上等相公,与蕙芳不分高下。

春航想道:「不料联锦班内,有这些好相公,果然名不虚传。」

足足候了三个多时辰,始见蕙芳低着头出来,前面两个美少年,服饰辉煌,
两个跟班,夹着垫子,抱着衣包,同蕙芳上车去了。春航知蕙芳没看见他,郁郁
的走回来。

过了一宵,明日又到戏园门口候了一天,却没有会见,此日便为虚度,嗟叹
不已。盖春航执迷已久,一时难悟,天天去寻联锦班,候着蕙芳。一连十余日,
蕙芳却也看见前次跌在泥里的人,每逢上车下车之时,总站在戏园门口,如醉如
痴,目不转睛的看他,心里十分诧异。因细看他的相貌,恰神清骨秀,风雅宜人,
面目虽带几分憔悴,而珊珊玉骨,情韵盎然。蕙芳心上,已明知此人为他而来,
也未免有情,屡以秋波相赠。春航便喜得眉飞色舞,每日跟了蕙芳的车,直送到
吉祥胡同蕙芳寓处门外,徘徊良久始去。

一日,春航好运到了,也是各人的缘分:正跟着蕙芳的车,蕙芳留神看见,
便起了几分怜念的心肠。一进了门,便叫跟班的请他进来。跟班的出去。

瞧了春航两眼道:「老爷是寻我们相公的?我们相公叫请老爷里面吃茶呢!」

春航喜出望外,倒立定了。走不进去。跟班的又请了一遍,春航终是羞羞涩
涩的不好意思。忽见里面又有人出来说,请那一位跟着车走的老爷进去。春航只
得整一整衣裳,随了跟班的进了大门,便是一个院落,两边扎着两重细巧篱笆。
此时二月下旬,正值百花齐放,满院的嫣红姹紫,艳芬芳。上面小小三间客厅,
也有钟鼎琴书,十分精雅。不多一刻,苏蕙芳出来,穿一副素色珍珠皮衣服,上
前来请安。春航即一把拉住了手,却是柔荑一握,春笋纤纤。二人并立了,差不
多高。

原来蕙芳也十七岁了,蕙芳对着春航笑道:「天天见面,尚未知贵籍大名。
前日辱在泥涂,深感盛情原宥。至屡蒙青眼,实幸及三生。」春航心上十分诧异
道:「吐属之雅,善于词令。」便道:「自睹劳容,便萦寤寐;鄙怀钦慕,只可
盟心。

乃不加诃谴,反蒙见招,正是巨眼深情,使我田湘帜没齿不忘。「遂将籍贯、
姓氏一一说明,又道些思幕的话。

便你看我,我看你,相对无言了一会。

蕙芳即让春航进内,走出了客厅,从西边篱笆内进去,一个小院子。是一并
五间:东边隔一间是客房,预备着不速之客的卧处。中间空着两间作小书厅,西
边两间套房,是蕙芳的卧榻。春航先在中间炕上坐下,见上面挂着八幅仇十洲工
笔《群仙高会图》,两边尽是楠木嵌琉璃窗,地下铺着三蓝绒毯子,却是一尘不
染的。略坐一坐。蕙芳即引进西边套房,中间隔着一重红木冰梅花样的落地罩,
外间摆着两个小书架。一个多宝橱,上面一张小木炕,米色小泥绣花的铺垫,炕
几上供着一个粉定窑长方磁盆,开着五六箭素心兰。正面挂着六幅金笺的小楷,
却是一人一幅,写得停匀娟秀。一幅是度香主人,一幅是静宜逸士,一幅是竹君
词客,一幅是剑潭山人,一幅是前舟外史,一幅是庸庵居士。像是几首和韵七律
诗。再看上款,是媚香嘱和《长河修禊》七律六章原韵,春航心里更加起敬。想
道:「原来他会作诗。」便问道:「这是和你的原韵,想必诗学是极渊深的。」

蕙芳笑道:「草草涂鸦,不过凑几句白话罢了,会作什么诗?」春航道:
「原唱呢,为何不写出来?」蕙芳道:「去年袁宝珠替我写了一幅,人家拿去看,
遗失了。」春航再将蕙芳细细的看了一看,又道:「我看你举止清高,吐属娴雅,
绝不类优伶中人。你是几时到京来学戏的?」蕙芳脸上便有愧色,叹了一口气道
:「问我的出身,原也是清白人家。父亲也曾作过官。」春航立起来道:「失敬
了,我原说不像小家出身。但你为何要学这个行业呢?」蕙芳便眼圈红起来,道
:「请坐了,好说。」春航坐下,蕙芳道:「我小时随宦云南,八岁上母亲死了,
到十二岁父亲被上司参劾,一气成病,不到一月即故。本来两袖清风,毫无私蓄,
就有些须囊橐,都被几个亲戚长随,豆分瓜剖的去了,单剩了一个老家人与我。

在云南住了一年多。可怜举目无亲,那些势利场中,谁肯照拂,全仗老家人
肩挑步担过活。实在支持不下去了,只得同老家人回家。路上又吃尽了干辛万苦,
走了一年零两月,才到苏州。只落得蔓草荒烟,桑田沧海,亲邻冷眼,袖手旁观,
一枝之借,一饭之餐,竟不可得。在庙里住了几天,访得一个亲戚在直隶作幕,
又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。搭了粮船进来。先上了保定,到那亲戚的住处一询,谁
知他闹了一件事,已经发配口外去了,他的家眷也不知流落何处,你说这命运低
不低?「春航道:」山穷水尽疑无路,以后便怎样呢?「蕙芳道:」我们在保定
作什么?便想到京来寻一条生路,可可走到前门外,即遇见一个好人,是同乡又
是我的蒙师顾先生。他是个秀才,见了我们这般狼狈的光景,他便拉了我们到他
寓处,前前后后问了一番。

你说我这先生在京里作什么?「春航道:」自然处馆了。「蕙芳道:」他却
不处馆,他的行为到有些像你,到今年也才二十七岁。他进京来便天天听戏,钱
都听完了,戏却听会了,认识了许多的相公,遂作了教戏的师傅。遇着那年乡试
不中,他便烧了那些文章,入了联锦班作了小生。「春航道:」这到是达人所为,
毫无拘疑。「蕙芳道:」他收留了我们,遇着空闲时,便教我读书写字,并讲究
些诗词,我们安安稳稳的住了。只可怜我那老家人,路上受了风霜,心内又愁闷,
进了京就病;病了两月死了。那时我更觉形单影只,进退维谷,只好依着先生为
命。直到前年春间,先生苦劝我学戏,我起初不愿,后来思想也无路可走,只得
依了先生,学了几出,渐渐的日积月累,久而自化。我那先生最好吟诗,每制一
诗,必讲给我听,教我学作,不过不通就是了,自己却也高兴起来。谁知薄命不
辰,深恩未报,先生去年夏间,又染时症物故,茕茕独立,顾影自怜。「说到此,
便硬咽起来。

春航听了,也着实伤心,便道:「五年中星移物换,倒尝了多少世态。」又
安慰了几句,吃了两杯茶,蕙芳便问春航道:「你既好听戏,于各班中可曾赏识
几个脚色么?」春航笑道:「我是重色而轻艺,于戏文全不讲究,脚色高低,也
不懂得,惟取其有姿色者,视为至宝。起初孟浪,眼界未清,一遇冶容,便为倾
国。及瞻仰玉颜,才觉妙住菩萨现莲花宝座内,非下界凡人所得仿佛。前此真如
王右军学卫夫人书,徒费岁月耳,惭侮无荆」蕙芳听了春航几句话,已有一半倾
心,目视春航,好一会不言语,便又笑道:「你说以有姿色的为至宝,但不知所
宝在那一样?」春航便站起来,高兴得手舞足蹈,满面添花的道:「媚香你是解
人,你试猜一猜?」蕙芳便红着脸道:「我不会猜。」春航道:「我也不为别的。」

蕙芳便正色问道:「你为什么?」春航道:「只要姿色好,情性好,我就为
他死也情愿。」蕙芳道:「人家好,干你什么事,要为他死?你且说那可宝处?」
春航道:「你听我说,我辈作客数千里外,除了二三知己外,尚有四等好友得之
最难,即得了又常有美中不足的不好处,就说可宝,也不能说他是至宝。」蕙芳
道:「奇谈!什么四等的好友,定要请教。」春航道:「第一,是好天:夕阳明
月,微雨清风,轻烟晴雪,即一人独坐,亦足心旷神怡。感春秋之佳日,对景物
而留连,或旷野,或亭院,修竹疏花,桐荫柳下,闲吟徐步,领略芳辰,令人忘
俗。」

蕙劳点头道:「不错,真是好的。第二,想必是好地了。」春航道:「是的。
一丘一壑,山水清幽,却好移步换形,引人入胜。第三,是好书,要不着一死句,
不着一闲笔,便令人探索不荆」蕙芳也点点头。春航道:「第四,便是性灵中发
出来的几首好诗,也不必执定抱杜尊韩,有一句两句,能道人所不能道者,便可
与古人争胜。」蕙芳道:「是极,你真是个风雅通人。」春航道:「此四友是好
的了,然也有不能全好处。好天,一月能有几回?往往有上半天好,下半天变起
来,便把上半天,也改坏了。到人意阑珊,便怕风怕雨的,不敢久留。好地,一
省能有几处?有必须徒步始通的地方,或险仄,或幽阻,沙石荆棘,十里八里的
远,便令人困乏起来,往往知其好处而不愿游览。即如书,除了家弦户诵几部外,
虽浩如烟海,究竟灾梨祸枣的居多,就有翻陈出新处,又是各人的手笔,亦不能
尽合人意。至于诗之一道,小而难工。也有初成时如炼金,再吟时同嚼蜡,反悔
轻易落笔。此四友得之既难,得之而欲其全好则更难,所以说他是宝也,不能说
他是至宝。只有你们贵行中人,便是四友外,一个容美尽善的宝友。」蕙芳笑道
:「宝友二字甚奇,我们并不知自己有可宝处。」春航道:「玉软香温,花浓雪
艳,是为宝色。环肥燕瘦,肉腻骨香,是为宝体。明眸善睐,巧笑工颦,是为宝
容。千娇侧聚,百媚横生,是为宝态。憨啼吸露,娇语嗔花,是为宝情。珠钿刻
翠,金飞霞,是为宝妆。再益以清歌妙舞,檀板金尊,宛转关生,轻盈欲堕,则
又谓之宝艺、宝人。」蕙芳道:「你这番议论原也极是,但有些太高太过处。」

蕙芳口里虽如此说,心里着实感激春航,不免流波低盼,粉靥娇融,把春航
细细的打量,越看越看出好处来,眼中把那些富贵王孙,风流公子,尽压下去了。

春航道:「茶烟琴韵,风雨鸡鸣,思我故人,寸心千里,若非素心晨夕,何
以言欢?而萧寺生愁,残灯寂寞,又安得有二三知己共耐凄凉?惟有你们这些好
相公,一语半言,沁入心骨,遂令转百炼钢为绕指柔。

再如你这样天仙化人,就使可望而不可即,使我学善才之见观音,一步一拜,
也都愿意,何敢尚有他望?「蕙芳听了,便止不住流下泪来,便道:」你的心,
我知道了,不用说了。

你且把到京以来,近日的光景,说给我听。「春航就细细把去冬至今,说了
一遍。蕙芳又笑起来道:」你真是一片痴情,十分妄想,却又难为你这两条腿,
天天的跑,又站在戏园门口不动。「春航道:」若不是你,便请我也请不来。

「蕙芳一笑,出去随叫人拿进几样水果,几样菜,两壶酒,让春航小酌。

春航也不推辞,二人就在花梨四仙桌上对酌,各自吐了些肺腑。此时蕙芳心
里,已是十分贴切,全没有半点势利心肠。

当下吃毕了饭,又让到里边屋里坐了一坐,便吩咐跟班的,叫外面套车,送
田老爷回寓。蕙芳挽住了春航的手道:「今日订交,此生勿负。我苏蕙芳如有虚
言,有如皎日。你以后不必出来,我非早即晚,天天来看你一次。你须自己保重,
努力前程。

幸勿为我辈丧名,使外人物议。「春航听了,转爱为敬,直感入骨髓,已流
下泪来。两人相视呜咽了一会,唯有那些跟班及使唤的人不解其意,以为怪事。

一头说,一头走出来,送了春航上车,又叮嘱了几句,春航一直回寓不题。

这边蕙芳也就睡了,却细细把春航的说话记了一遍,又把他的光景想了多时。

到睡了时,就见春航在面前,变了华冠丽服,仪容严肃的相貌,令人生畏;
又变了一个中年的人,穿着一品服饰。恍恍惚惚作了一夜乱梦,到明日早上,就
起得迟了。

已是早饭时,才洗了脸,吃了点心。跟班的进来道:「外面有客。」蕙芳问
道:「是谁?」跟班的道:「是伏虎桥张老爷,同着开起盛银号的潘三爷。」蕙
芳只得穿了衣服,出来见了。

原来这张老爷就是张仲雨。这潘老爷叫潘其观,是本京富翁,有百万家财,
开了三个银号,两个当铺,又开了一个香料铺,也捐一个六品职衔。原籍山西,
在京已住了两代。为人鄙吝龌龊,刻薄顽蠢,又是个色鬼,水陆并行昼夜不倦。

却有一个好处,是个怕老婆的都元帅。此刻他续娶的媳妇倒有八九分姿色,
就是性情悍妒异常。他虽不喜欢这潘三。但又不许他外边胡闹。如逢潘三一夜不
归,他便坐了车,领着人,各处窑子里搜寻,搜着了,闹个落花流水。潘三无计
可施,近生了个收买娈童之念,在各班中留心物色。

看中了苏蕙芳。今日拉了张仲雨来,要替他说合。仲雨想:这蕙芳人品高雅,
未必肯跟潘其观,就支支吾吾不愿作成。经其观再三恳求,许以金帛重谢。

只得同来,见景生情罢了。来到蕙芳家内坐下,说了些闲话。

你看这潘其观怎生模样:

五短身材,一个酱色圆脸,一嘴猪鬃似的黄骚毛,有四十多岁年纪。生得凸
肚中间凹臀,俗而且臭。穿了一身青绸绵衣,戴一顶镶绒便帽,拖条小貂尾,脚
下穿一双青缎袜灰色镶鞋,胸前衣衿上挂着一枝短烟袋,露出半个绿皮烟荷包。

淡黄眼珠,红丝缠满,笑眯嘻的低声下气,装出许多谦温样子。蕙芳无奈,
只得坐下陪着。张仲雨看着蕙芳,却像要说话又不说的光景。

蕙芳低了头,一回站起来,到窗前看那盆内种的兰花,心上却忆着田春航,
又不好回他们出去,无精打彩的坐立不安。那潘其观坐着不动,也不开口,眼睛
只注着蕙芳。张仲雨道:「咱们也不必找地方,就在这里摆个酒儿,随便弄两样
菜不好么?」

潘其观道:「很好,家里又清净。」蕙劳道:「好是好,我今日不能久陪二
位,就要走,姑苏会馆有戏,第二出就是我的戏。」潘其观道:「那不要紧,不
去亦使得。」蕙劳道:「那倒不能不去的。」潘其观道:「你又没有师傅,还伯
什么?这样红人儿怕得罪谁?」蕙芳不语,只得叫跟班的快备酒来。

不多一会,摆上了酒菜,蕙芳让坐,潘其观推仲雨坐了首席。先饮了几杯酒,
潘其观便絮絮叨叨,肉肉麻麻的说不断。

蕙芳好不厌烦,便心生一计:假献殷勤,站起来敬了几杯酒,扌害了几回拳,
心里想灌醉了他,就好走路。

那晓得潘其观最会闹酒,越喝越不醉,酒下了肚,嘴里就没有好话,便伸出
那又短又肥挺硬的那只手来,搀住了蕙芳的手道:「好孩子,怎么你总不去瞧瞧
我,我很想你。每见了你的戏,晚上就做梦,倒亲亲热热的长在一块儿顽,醒了
便觉得困乏。你真害死我了,我又没有儿子,要这一分大家财作什么?

你与我做个干儿子,咱们爷儿俩天天的乐,不好吗?「蕙芳听了,几乎气得
哭出来,眼睛一红,心里想道:」这奴才也不想想自己身分,这等可恶!待我赚
他赚。「便忍住了气,装作笑容道:」三爷尽说瞎话,我这样蠢孩子,那里巴结
得上。我见你天天听戏,也不把眼睛梢瞧瞧我,也没有喊过一声好,今日在张老
爷面前撒谎尽赚人。「几句话说得潘其观骨头没有四两重了。

张仲雨心上诧异,暗想道:「这也奇了,不料苏蕙芳倒喜欢潘其观,难道钱
可通神,我的财运来了,好发他一注大财。」

即便凑趣道:「潘三爷真个逢人就说你好,赞你的相貌,赞你的性情才技,
没有一天不说两回。常说道:」只要你能有心向他,他就拿个银号给你。「即向
潘其观道:」这话不是你亲口说的么?「其观点点头。蕙芳笑道:」你有几个银
号?一个相公给一个,京城里有几百个相公,难道你有几百个银号不成?「

潘其观道:「别人要想我一个大钱也不能,只要你肯,我什么都肯。」蕙芳
心里已有了主意,对着潘其观把眼一睃,把潘其观的三魂七魄都勾了出来。仲雨
也得意洋洋,把指头敲着桌子,不住的喊好。蕙芳道:「潘三爷,你既心上有我,
你今日必得畅饮一天,不可藏着量儿。」其观道:「拿大杯来!」

蕙劳便亲手去拿了两只大杯,将酒斟满了,一人敬了一杯:又斟了两杯道:
「潘三爷,我今日本来要和你饮个成双杯,实在酒量小,不能饮,你饮这双杯。」

潘其观点头播脑的饮了。

又斟上两杯,对着仲雨道:「张老爷,你也饮个成双杯。」

仲雨笑道:「你叫我和谁成双?」蕙芳道:「你和我成双好不好?今日请你
先和潘三爷成双。」仲雨把蕙芳额上弹了一弹,道:「我也配?」蕙芳逼着他干,
他也就干了。此时潘、张两人的酒,已有了七分,才又吃了两样菜。蕙芳便到房
中换了一身衣裳出来,益发出落得齐整。潘三便把手捏腕的肉麻起来,急的蕙芳
了不得,又不好跑开,只得与他们扌害拳,又唱了几支小曲。张仲雨见壁上挂着
一张琵琶,就取下来,拨动弦索相和,慢慢的说着话。

已到申末酉初时候,蕙芳见他们尚未沉醉,便试他一试道:「潘三爷,有句
话论理不当说,我们没有什么交情。但是,我急了,我欠人家一票银子,约明日
还他。今日我打算出去张罗,偏偏你这财神爷来了。可肯通融一肩?」潘其观道
:「要多少?」蕙芳道:「不多,二百两。」潘三目视仲雨,仲雨道:「你瞧,
这蕙芳难道只值二百银子,你潘老三就支支吾吾起来。横竖前后一样。」其观停
了半晌,向套裤里摸出一个皮帐夹,有一搭钱票,十吊八吊的凑起来。凑了二百
吊京钱。递与蕙芳道:「二百吊先拿去使罢。」蕙芳谢了一声,便塞在靴掖子里,
又道:「怎么好受了你这重赏。」潘其观道:「凭你的良心罢。」蕙芳笑迷迷的,
对潘三丢了个眼色,喜得潘三什么似的,清涎直流出来。蕙芳即斟了一大杯酒,
拿在手里道:「看二百吊钱面上,今日破例敬潘??爷一个皮杯。」其观一听,
已觉遍体酥酥,胸前发起喘来。蕙芳把酒含了一口,走到潘三身边,笑迷迷的重
又吐将出来,笑了一笑。潘三已张开口候着,蕙芳见了便将箸子夹了一块鱼,送
到潘三嘴边,潘三接了,蕙芳又夹起一块自己吃下,便道:「呵唷,了不得了。」

仲雨道:「不要鲠着了。」蕙芳道:「怕不是。」潘其观道:「快拿饭来,
一噎就好了。」值席的拿了半碗饭来,蕙芳吃了几口,仰着头靠在椅背上,只说
不中用,疼得很。仲雨道:「吃青果便可消得。」蕙芳又吃了几个青果,仍说不
好。

潘三过来,把嘴凑近蕙芳脸上,想要个乖乖,说道:「你张开口待我望望。」

蕙芳便把袖子掩了脸道:「这如何望得见?总为着敬你的皮杯。只要你多吃
几钟,我就不疼了。」潘三道:「真么?」便饮了一大碗,问道:「可好些么?」

蕙芳点点头,其观又饮了两杯,才住了手。蕙芳便又呼起疼来,其观强仲雨
也饮了一杯,蕙芳便又说好些,随说道:「我见你们吃得爽快,便忘了痛。」

潘其观此时迷了,酒已有了九分,那里知是赚他,便拖住了仲雨,你一杯我
一盏的起来。仲雨也醉了,便拿不定主意,痛喝了一阵。两人酒已到十二分,一
涌上来,潘其观一个头眩,往后一靠,便两脚朝天,倒翻了一个筋斗,倒在地下。

仲雨见潘三醉了,立起来哈哈的一笑,也就蹲了下去,倒在一边。两人在地
上,像半死的光景,一动也不动。此时已是黄昏时候,蕙芳便叫把桌子撤了,笑
道:「想吃天鹅肉,自作自受,叫你今日才晓得苏媚香的利害。」随吩咐跟班的
:「扶他们在客厅炕上睡了,替他们脱了外面的衣服,拿一条大被盖了,让他二
人同入巫山罢。」蕙芳安排已毕,一面叫套车,一面到自己房中开了箱子,拣出
小毛棉夹单纱五套衣服,并潘三的二百吊钱票,带了一副铺盖,一总交跟班的拿
出来,放在车上。蕙芳上了车,跟班跨了沿,一齐向春航寓处来。才到了胡同口,
月光下见一人站着,赶车的一看,却认得就是田春航,便住了车,叫道:「老者
爷,我们正到你那里去。」蕙芳和跟班的听见,一齐跳下车来,蕙芳拉住春航道
:「你又在这里做什么?」春航道:「我候你一天不见来,我就不想活。我已在
你门口立了多时,不好意思进来,所以就在这里。」蕙芳叹口气道:「你这冤家,
真令人奈何不得你。」便请春航车里头坐了,自己跨着车沿,一路说话,到了庙
门下来。跟班的即拿了衣包,扛了铺盖,一同进来,打发车回去,明日来接。

高品已经睡了,春航不好去惊动他,一径到自己房内。田安伏在桌上瞌睡,
春航剔亮了灯,叫醒了田安,说道:「快去泡茶。」田安擦擦眼睛,见一个美少
年,只道是位公子,便急急的泡茶去了。蕙芳坐下,看他行李萧条,心里着实难
过。便叫跟班的将衣裳、票子拿上来,道:「这五套衣服都是我平日穿过的,你
不嫌旧,使收着。这票子送你作旅费。本来打算请你过去住,恐旁观不雅。你若
短少了东西,只管问我。」春航道:「这如何使得?我断不好受。」蕙芳道:
「你不受,便看轻我了。难道我拿了东西来赚你?你总不要存心。你存了心,便
连你这情都假了。你只要依我一件,以后不许出来听戏。」

春航诺诺连声,又讲了些知心肺腑,彼此都有知遇之感,不禁慷慨欷起来,
两人对坐着,倒成了道义之交,绝无半点邪念,直谈到鸡鸣,方各和衣睡了。

且说潘、张两人,醉到不醒人事。睡到四更,潘其观翻一个身,即骨碌碌的
滚下炕来,在地上坐着,想要小解,各处摸那夜壶。摸着了自己一只鞋,拉下裤
子,就在那鞋里撤了一泡尿,大半撤在裤挡里头。模模糊糊的在地下乱摸,摸着
了炕,重新爬上来。心里细细的想,在那里吃的酒。虽在醉中,还被他想着了苏
蕙芳,便又在炕上摸索,摸着了张仲雨,便当是蕙芳了,一把搂紧,口里道:
「好儿子,好心肝」的叫不绝声,便乱拉乱扯,把棉被早已撩下地了。又把仲雨
的衣裳尽力的扯,扯破了一件夹袄,手也酸了;将自己的裤带,用力扯断,倒不
将裤子往下脱,只管往上拉,那一条尿裤,已是湿透,连褥子都浸湿了,却拉不
下来,只得贴紧了张仲雨的背乱动。仲雨醒来,像有人将他抱住摇动,心头的酒
便往喉咙头直冲上来,一回头就吐。恰值潘其观张开了口,倒敬了一个满满的七
窍的皮杯。潘其观脸上,厚厚的堆了一层,便大嚷起来,把头乱摆,溅的各处都
是。仲雨第二阵又来了,这一阵却全是酒,一浇倒把其观脸上浇净,只觉得秽味
难当。其观急了坐起来,就把袖子在脸上乱擦,口里「小东西,小妖精」的骂。

仲雨听了,便道:「你是谁?骂谁?」潘其观骂道:「你这害人不浅的小兔
子,涂了你的爹一脸粪。」张仲雨大怒,骂道:「谁是你的爹?」

双手一推,潘其观滚下地来。仲雨坐起又骂道:「那个忘八羔子,敢在老爷
炕上骂老爷。」潘其观道:「你这兔子该死了,公然骂起你爹来,这还了得?」

爬起来到炕上要打,正值张仲雨下来,碰着了,趁手一个把掌,潘其观又栽
了一交。仲雨道:「到底你是谁?」潘其观放大了喉咙,嚷道:「反了!反了!
反了!

你这贼兔子,竟打起你爹来了。你愿意和你爹睡觉,倒装糊涂不认得,难道
我潘三爷来强奸你不成。「张仲雨想了一回道:」什么潘三爷,难道你是潘老三,
几时跑到这里来?「潘其观又骂道:」不说你留我,倒说我跑来,你真是不死的
恶兔子,你把张仲雨藏到那里去了?「仲雨道:」呸,这么糊糊涂涂闹不清,我
就是张仲雨「。

潘其观道:「怎么说,你冒充张仲雨来唬我?」这一场闹。

闹醒了一家人,那些打杂的,看门的,都点了灯进来,觉得酒气直冲。上前
一照,只见张仲雨站着,脚下踏了棉被,潘其观坐在地上,满面花花绿绿,光着
一只脚,将手指着张仲雨。众人见了,忍不住大笑,扶了潘其观起来。张仲雨走
近把潘其观一认,潘其观也把张仲雨一认,各背转了身子走开,惹得众人又笑。

把被拉起,只见被底下湿透的一只鞋,一股尿骚臭。地下一大滩黑影,棉被
也污了半条。再看炕上,便糟蹋如毛厕一般,可惜了这一床被褥。潘其观道:
「我的袜子那里去了?」

寻到中间地下,有一只套裤,一只袜子,皮帐夹内帐底条子撒了一地。潘其
观也不理会,随他们拾起来。有两人送上两大盆热水潘、张两人净净脸。此时都
已醒了酒。潘其观觉得裤挡冰冷,用手一模,却全是湿的,穿不住,脱了,问打
杂的借了一条单裤,一双鞋穿上。张仲雨对着潘其观道:「奇怪!」潘其观道:
「怪奇!」二人前前后后的一想,便拍手大笑了一会。

此时已经天明,太阳也出来了。潘其观便问蕙芳藏在那里,原来蕙芳交代了
一番说话,方才出门。打杂的道:「昨夜你们两位老爷睡了,不料华公子住在城
外,打发人来把蕙芳叫去。

这位老爷谁敢违拗他,只怕今日带进了城,要住好几天才回来。「

张仲雨道:「这倒难怪他,华公子是惹不得的。」潘其观无可奈何,只可惜
了二百吊钱,倒买张仲雨吐了他一脸,打了他一个嘴巴,只好慢慢的日后商量,
再作道理,同了张仲雨郁郁而去。

这边蕙芳与春航早上起来,洗洗脸,吃了点心。蕙芳见壁上挂了张琴。

即问春航道:「你会弹琴么?」春航道:「略知一二。」

蕙芳道:「何不弹一曲听听?」未知春航弹与不弹,且听下回分解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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